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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条专属于江南的“夜航船” | 刘摩诃

刘摩诃 文汇笔会 2019-12-27


日来翻看元代平阳(今浙江温州平阳县)人陈高的《不系舟渔集》,《四库总目》称其“文格颇雅洁,诗惟七言古体不擅场,绝句亦不甚经意。其五言古体源出陶潜,近体律诗格从杜甫,面目稍别,而神思不远,亦元季之铮铮者矣”。我倒是觉得他学有本源,文章不乏见地,诗却见不到妙响逸韵。大概感时伤怀,风格平正,没有元末常见的怪异或纤弱之病,合了纪昀们的口味,于是送他一顶源出陶、杜的高帽子。不过,我还是摘抄了几首有意思的诗,比如卷五的《夜半舟发丹阳》:“舟子贪风顺,开船夜半行。天寒四野静,水白大星明。长铗归何日,浮萍笑此身。柁楼眠不稳,起坐待鸡鸣。”抄录它,纯是因为其中所写夜中行船的情形。

    

说到夜中行船,张岱的小类书《夜航船》应该最为今人所知。张宗子自序,此书之编,是为读书人闲聊时提供谈资,使他们在夜航船上不至露怯。陌生人在狭小的船舱中面面相觑,总要聊点什么吧。明初吴讷嘲谑浅学后进:“此《韵府群玉》秀才,好趁航船耳。”(叶盛《水东日记》卷二)是说他们只会从韵书、类书上摘零取碎,在陌生人面前炫耀些不成片段的杂货,冒充渊雅。吴讷可想不到,秀才们进化到明末,连鸡零狗碎也不知道了,以为澹台灭明是两个人,而尧舜是一个人。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,总不能高谈整夜,只是把良知、孝友、爱大明这几句口号来回提溜吧,这样怕要被人轰下船去。张岱护惜“读书人”这块招牌,才重新“发明”《韵府群玉》,为同行们编了本近似性质的《夜航船》。

    

夜航船,顾名思义,“凡篙师于城埠市镇,人烟凑集去处,招聚客旅,装载夜行者,谓之夜航船。太平之时,在处有之”。(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卷之十一)所谓“在处有之”,大概是就陶宗仪所居住的江南一带而言。两宋之际的龚明之,在《中吴纪闻》卷四中已经记录说:“夜航船唯浙西有之,然其名旧矣。古乐府有‘夜航船’之曲。皮日休答陆龟蒙诗云:‘明朝有物充君信,㰂酒三瓶寄夜航。”这条材料,大概是古代关于“夜航船”最早的专门记载,为后人辗转贩述。


文中所称“浙西”,是古来相沿的观念,以浙江为吴越分界,长江以东、浙江以西的太湖流域,都是浙西,亦即明清人观念中最狭义的“江南”。唐肃宗至德元年设江东节度使,后更名浙江西道节度使,最后定名浙江西道观察使,辖润、常、苏、湖、杭、睦六州。龚书中称“浙西”,以此。前面陈高的《夜半舟发丹阳》诗,所写正是镇江境内的夜行,可为佐证。

    

江南有专门的夜航船,有其道理。明代隆庆年间徽州商人黄汴,为行商者撰写过《一统路程图记》一书,其书卷七《杭州府官塘至镇江府水路》条末有一段解释,大意说江南大小河道水量丰沛而水流平缓,航运安全便捷;沿岸市镇林立,随时随处可以宿歇,不必停泊专门码头驿站;经济发达,人员、货物流量高,所以有专门的夜航船。

    

宋代以来,写夜航船的诗歌不少,沿岸佳盛处,比如著名的松陵垂虹桥(残址在今苏州吴江),尤为诗人们所钟爱。陆游《月夕》有“我昔隐天台,夜半游句曲。弄月过垂虹,万顷一片玉。烟艇起菱唱,水风吹钓丝”云云。而姜夔在其《庆宫春》词小序中也说:“绍熙辛亥除夕,予别石湖,归吴兴。雪后,夜过垂虹,尝赋诗云:‘笠泽茫茫雁影微,玉峰重叠护云衣。长桥寂寞春寒夜,只有诗人一舸归。”白石道人另有一首著名的《过垂虹》七绝:“自作新词韵最娇,小红低唱我吹箫。曲终过尽松陵路,回首烟波十四桥。”那是春风得意,载取佳人,白日经过,因此风味自别。

    

江南地区,夜航船很早就与白天的航船有区分。明末堵胤锡编有《榷政纪略》一书,收录他主政杭州运河北新钞关时的公牍文书,其中提及当时有专门的“夜航船,各埠共计二十余艘”。这是晚明的情形,“夜航船”早已是专名。近人包天笑在《钏影楼回忆录》中说,清末苏州到上海,“没有火车,也没有小火轮,更没有长途汽车,只有民船”,“全部不用机力,只用人力移动的,顺风张帆,逆风揹牵”,要坐三天两夜。“船家行船规例,在太阳落山之时,就要停船,明晨天刚一亮,便即开船启程了”。一般民船与夜航船分得很清楚,二者分别运营,不会混同,仍与晚明相同。

    

“夜航船”之名,专属于江南,大概不错。但要说夜间行船,只有浙西才有,就不对了。江湖之中,只要风顺水顺,夜中也不妨开船疾驶。北宋孔武仲《顺风发江夏》:“西江风浪夜喧豗,清晓犹闻万籁哀。”韩驹《送黄若虚下第归湖南》亦有“长淮白浪摇春枕,故国青山接夜航”之句。前者写实,后者想象,都说的是长江上的夜航。张舜民日记《郴行录》中,也有不少在长江、湘江中顺风夜行的记录。

    

南宋作品提供的证据也不少。杨万里集中有夜行江北运河的诗作,楼钥《北行日录》中也有同样记载。高翥《菊磵小集·夜过马当山》诗:“独载诗书趁野航,自怜漂泊度时光。残年准拟登牛首,连夜匆忙过马当。古庙荒寒江浸影,断崖凄惨石凝霜。壮怀未分甘衰老,回首长淮恨更长。”据诗中所述,诗人急着去南京(“准拟登牛首”),所以顺江夜行,经过马当山。唐李吉甫《元和郡县志》卷二十九有载:“马当山在(彭泽)县东北一百里,横入大江,甚为险绝,往来多覆溺之惧。”又唐代托名“谷神子还古”所撰《博异记》“王昌龄”条云:“舟行至马当山……舟人云:贵贱至此,皆合谒庙,以祈风水之安。”高诗中所云“古庙荒寒”当即此庙。可知舟行至马当,多倾覆之虞,白日过之,尚需停船拜祈,何况夜中经过,其危险不言而喻。由情理推测,高翥的舟子一定是常行夜路经验丰富的熟手,否则必不敢“连夜匆忙过马当”。

    

龚明之自己也以为夜航之名“旧矣”,并引皮日休在苏州时的诗为证。可惜他囿于“夜航”之名、地域之思,将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家名作轻轻放过,没能就夜中行船之事更作考察。

    

早在六朝,诗人们就已经多次写到夜中行船之事。陶渊明有《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》(《文选》作“涂口”),这是在今武汉附近江上的夜行。谢朓著名的“大江流日夜,客心悲未央”,出自《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》一诗,这是快到南京时的江中夜行。又有《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》。

    

后来,小谢的大粉丝李太白有样学样,留下《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》之诗。又何逊《与沈助教同宿湓口夜别》:“我为浔阳客,戒旦乃西游。君随春水驶,鸡鸣亦动舟。”鸡鸣在夜半,所以诗题作“夜别”,正与谢玄晖的“夜发新林”相同。另外阴铿也有《五洲夜发》、《晚出新亭》之作。这些诗作,写的都是长江上的夜行,可见夜航并不局限在江南。诗中无一例外都写到月亮,至少要有点月光才好夜航,尤其是在风高浪急的长江中夜行,这也是很好理解的。

    

唐诗中有更多作品描写夜行船,所涉及的地域更广,而且也不一定都有月光。李白的“峨眉山月半轮秋”,王昌龄的“寒雨连江夜入吴”,久已播在人口,一作于西蜀,一作于东吴,一有月光荡漾,一则寒雨昏昏。再如王勃《江亭夜月送别》、崔国辅《夜渡湘江》、皇甫冉《夜发沅江》、李频《明州江亭夜别段秀才》等诗所写夜行,其地有巴蜀,有湖南,有宁波,天象则有月色,有风雨,足见夜行船在唐代是南方各地普遍的现象。诸诗检索可得,这里就不一一引录了。

    

不过,宋以后的人们,似乎越来越谨慎,人与人的信任越来越少。明清诗文中提及长江夜行的频率也大不如唐代。明代新安商人程春宇撰《士商类要》卷三“为客十要”的第二条即云:“凡行船,宜早湾泊口岸,切不可图快夜行。”《警世通言》中有一回叫《苏知县罗衫再合》,写新科进士苏云,南下赴任兰溪县令,错上黑船,“看看天晚,苏知县夫妇都睡了。约至一更时分,闻得船上起身,收拾篷索。叫苏胜问时,说道:‘江船全靠顺风,趁这一夜风使去,明早便到南京了。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,等我自行。’那苏知县是北方人,不知水面的勾当,听得这话,就不问他了。却说徐能撑开船头,见风色不顺,正中其意,拽起满篷,倒使转向黄天荡去。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,船到荡中,四望无际”,于是苏知县转眼改姓陈,更名没,字到底了。官员尚且自身难保,普通商人需要千万倍小心提防,自然不在话下。在宁波市档案馆所编《〈申报〉宁波史料集7》中看到1934年7月12日的新闻一则,写慈溪至宁波的夜航船被洗劫一空之事。宁波是蒋介石故乡,尚且如此。看来包天笑他们雇的船日落必泊,确有必要。

    

少年时,我也曾经有过川江夜航的经历。两岸黑黢黢的山影似有若无,江面宽阔,江流沉沉。偶尔汽笛响起,仿佛黑夜的鼾声。我则坐在船头,对着探照灯的光大喷其水,看着一朵朵小小彩虹在夜晚盛放,开心地直叫。那时我认识了一位中学退休的老先生,跟他谈天说地,尔汝忘形。夜航船上,少年的我不知胆怯,老先生也许我必成大器。

    

不舍昼夜的江水又流了三十年,检点自己,成的是什么器呢?恐怕是四川话中的“宝器”。现在的我,是再不敢上夜航船啦,倒不怕别人问澹台灭明是几个人,可他们假如问你学的东西有什么用,我就只好瞠目结舌,把腿尽量缩一点,再缩一点了。


本文刊于2019年7月29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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